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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64 章 第 164 章 溺杀(10)

    这屋子说是三间半,除了两间卧房之外,另一间用来吃饭烧火的屋子只三面有墙,是个敞轩。因家中有女眷,谢青鹤也不许舒景睡在院中,让他进门与自己同住一屋。

    家里没有多余的被褥,谢青鹤从柜子里找了一件冬天用的斗篷,给舒景御寒。

    舒景跟了谢青鹤一路,知道马上就要搬家了,连忙说:“奴有衣裳足以御寒,不敢弄脏主人的长毛斗篷。”蒋英洲这件斗篷是用皮毛所制,虽是杂毛,称不上价值连城,在寻常人家也不易得。

    谢青鹤将他上下看了一眼,又从柜子里找了一件布缝的披风,一并给他。

    ——毛皮的斗篷弄脏了不好清洗,布披风也就是浆洗一番的事。

    舒景见他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,可见是真的厌恶自己,也不敢再辞让下去。不给床是真的没有多余的床,夜宿时给找了御寒的披风斗篷,那就是天生的仁心,并不将奴婢视为草芥。

    舒景捧着披风和斗篷屈膝拜谢。

    谢青鹤已解开外袍,悬在衣挂上,仅着中衣上床,准备休息。

    舒景马上意识到,因自己在屋内,主人觉得生疏不便,才没有换上寝衣歇息。只是谢青鹤懒得跟他说话,他也不敢主动吭声再生事端。

    从去年被退回人市之后,舒景大半年都不曾洗浴,身上全是污垢。先前往身上倒了一盆水,也只是沾身即过,丝毫没有洗涮的用处。这会儿怕弄脏了谢青鹤赏赐的斗篷,只得先小心翼翼地在身上裹住布披风,再将长毛斗篷覆盖其上,蜷缩着半靠在门板上休息。

    不必睡在人市用圆木钉成的笼子里,身下头枕之处都平整踏实,四周再无夜风吹拂。

    舒景很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。

    翌日清晨。

    蒋二娘起床烧火准备早饭,舒景立时被惊动。

    他能感觉到床上的谢青鹤也已经被吵醒,只是谢青鹤没有起床的打算,仍闭目不起。舒景轻手轻脚收好身上的披风斗篷,将门打开一个小缝,出门后再轻轻带上。

    一直到舒景出了门,屋外响起他小声和蒋二娘说话的声音,谢青鹤方才睁开眼。

    整个晚上,舒景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,呼吸平稳,几乎没有变化。

    这不是正常人的睡眠状态。

    修行有成的修者能够控制自己的呼吸心跳,以此将皮囊保持在最适合修行的状态上。舒景明显不是修士也能做到这一点,只能说明他接受过非常严苛的针对性训练。

    谢青鹤起身之后没有下床,打坐做了片刻敛息的功夫,静静听着外边的动静。

    经过昨天的小波折之后,蒋二娘对舒景已经存了几分戒心,对舒景颇为严厉。只是舒景左腿彻底失去了知觉,走路只能拖着左腿,又让蒋二娘非常震惊:“你的脚怎么了?”

    舒景受了谢青鹤警告,不敢再对蒋二娘耍花样,低眉顺目地说:“奴的脚不耽误做活。姑姑做早饭么?奴来烧火。”

    蒋二娘嫌弃极了:“去去,脏死了。”

    舒景站着略有些无助。

    蒋二娘不知从哪里捡了块帕子给他,说:“那边有木盆,你去门口把手脸洗干净。待会儿我弟弟醒来,他若是不把你退回去,再给你找衣裳洗澡——你身上有没有虱子跳蚤?昨儿睡我弟屋里,没有把虫子带他身边去吧?”

    说着蒋二娘就抱怨:“怎么就叫你睡屋里去了。待会儿还要去买去虫的药粉……”

    舒景身上脏归脏,虱子跳蚤是一概没有的,他自己闲来无事会清理。这会儿被蒋二娘抱怨,他也不好赔罪,只好谢了赏赐的帕子,打了一盆子水,乖乖地去门边洗脸洗手,随便把露在外的胳膊小腿也都擦了一遍。

    一盆水都洗得污浊了,舒景又换水洗了一遍。

    蒋二娘压根儿就不许舒景动食案上的东西,眼见早饭是帮不上忙了,舒景又去提水。

    从头到尾,舒景都很老实,没有故意去讨好蒋二娘,逗蒋二娘说话。谢青鹤心知昨夜是稍微镇住他了,这才揉揉脸下床,把穿了一天一夜的中衣换下来,更衣出门。

    “今天起得这么早。”蒋二娘洗了手给弟弟烧水泡茶,“面还没发好。”

    谢青鹤想要帮她剁馅儿,被蒋二娘收走了菜刀,还数落他:“眼睛睁开没有就动刀子,仔细你的指头。去那里坐着喝茶,若是饿了,先给你下一碗面?”

    谢青鹤想起她昨天说的扣肉面条,瞌睡瞬间就醒了:“不饿,不饿。”

    蒋二娘麻利地切肉剁馅儿,随口问道:“那人咱们退不退?”

    “不退。家里缺个做粗活儿的,”谢青鹤本来是想买个小厮在家做活,舒景这人来历不明身手奇高,留在家里怕蒋二娘招架不住,“我身边也缺个人服侍。叫他跟着我吧。家里的活儿,二姐姐,担水劈柴之类的粗活,你以后都不要做了,等他回来了,叫他做好。”

    蒋二娘又抱怨了一番,主要就是嫌舒景太脏,认为昨夜不该叫他进屋过夜。

    谢青鹤也不反驳,喝茶听着。

    早上出门抬水要排队,舒景花了些时间才把水提回来,蒋二娘蒸的包子已经上锅了。

    见谢青鹤坐在桌边喝茶,舒景竟有些怯怯,上前屈膝问好。

    谢青鹤心知他不老实,有心敲打他,喝着茶并不叫他起身,舒景就一直跪在小天井里候着。蒋二娘摸不准弟弟这是在发什么脾气,偷偷看了舒景一眼,觉得这买来的人……还怪好看的。

    “二姐姐,我今日要去庄先生那里一趟,盘桓半日,午间回来吃饭。下午咱们去新赁的院子,看看有什么要添置的东西,收拾好了,这两日就搬过去。”谢青鹤对这里实在不满意。

    蒋二娘把切好的咸菜装盘,送上桌子,说:“你赁那院子在何处?不如说给我听。我在家也没什么事,先去收拾着。这别人家的院子,再是有人住着,也得四处擦洗才好安置……”

    谢青鹤故意问她:“那我……让小严跟二姐姐去,帮着打扫?”

    舒景登记在罪籍的名字是严戟,所以谢青鹤称呼他小严。

    蒋二娘连忙说:“不要不要。你身边缺人服侍,当然是跟着你。我自己……”想起弟弟再三叮嘱不许她提水干重活,洒扫整理哪里离得了水呢?她只好放弃,“那还是照你的安排,下午去吧。”

    谢青鹤的早饭仍是米粥、肉包和咸菜,他现在动念要再买个厨下婢了。

    ——再喜欢的东西,也经不住天天吃。

    何况,家务也不能叫蒋二娘全做了,有个小奴婢陪着蒋二娘说说话,心情也能开朗些。

    舒景则得了一碗浇着扣肉汤汁的剩饭。饭是满满一碗,上面铺着咸菜。

    他自落入罪籍之后,很长时间没有吃过饱饭,胃口变得很小,大碗饭根本吃不完。只好顺着一个方向吃,吃着吃着掏出一个洞来,这才发现碗底另有乾坤——居然埋着一片瘦肉。

    也不是没有吃过肉。

    但是……

    是很长很长时间,没有尝过肉味了。

    舒景用筷子把那片肉夹了出来,慢慢地啃掉,眼前有些模糊。

    蒋二娘示意了谢青鹤一下,让他去看舒景。舒景的眼泪正好啪嗒啪嗒掉进碗里。

    谢青鹤淡淡地说:“哭给你看的。”

    蒋二娘一愣。

    “他心眼多,二姐姐只管用他,不要多理会他。若觉得哪里不对不妥,只管来告诉我。”

    谢青鹤端起漱口水去了痰盂处,咕咕漱口之后,走到舒景身边,吩咐道,“吃过饭把碗洗好,自去烧些热水到我屋里去洗澡——二姐姐,你借把篦子给他。”

    蒋二娘很不满意:“给你屋里弄得乌烟瘴气晚上还怎么睡觉?我看那角落里有个屏风架子,扯块布勉强能用,叫他搬出来竖在墙角,就在那儿洗了,也好打理。”

    谢青鹤当然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。但是,家里有女眷,叫男人光着屁股在外洗澡就很冒犯。

    这事他和舒景都不能提,只有蒋二娘自己来安排。

    谢青鹤点点头:“也好。”

    舒景身高体长,穿不下蒋英洲的衣裳,他在家烧洗澡,谢青鹤就带着蒋二娘出门逛街。

    蒋二娘提着篮子在菜市买了些新鲜蔬菜,买了半斤肉,谢青鹤忍不住建议:“这半斤肉且不够我一个人吃的。”蒋二娘又回去猪肉铺子,让屠户再割了半斤。

    谢青鹤:“……”

    回去的时候,谢青鹤在成衣铺子给舒景买了两身衣裳。

    蒋二娘就很不高兴:“竟让人赚上这手工钱。扯上几尺布,我一日就裁缝出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谢青鹤已经习惯了她的唠叨。

    她唠叨归唠叨,并不会阻止谢青鹤做什么,白听两句罢了。

    买好东西回家,舒景已经焕然一新,院子也收拾好了,只剩下一些淡淡的水渍。

    “换好衣服,随我出门吧。时辰也不早了。”谢青鹤说。

    舒景才知道他出门是替自己买衣裳。

    待舒景换好新衣裳出来,仅是布衣着身,也有英姿隐隐。哪怕瘦得脸颊凹陷脱形,还是把蒋二娘看得心跳快了一拍,忍不住心想,这么好看的男人,怎么就落入奴籍了呢?

    “走吧。”

    谢青鹤带着舒景散着步去庄园,距离不过半里路,片刻间就到了。

    这回不必谢青鹤去拍门,庄园大门敞开着,庄彤站在门口等候。远远见着谢青鹤走了过来,庄彤连忙上前,一揖到地:“先生安。”

    他身边跟着的绊儿手里还捧着茶杯,可见是站了许久,只怕是天亮就来等着了。

    所谓礼多人不怪。他不来门口等着,谢青鹤倒也不会觉得他怠慢无礼,但是,他来门口恭恭敬敬地立等,谢青鹤自然要认为他礼数周到、为人恭谨,暗中给他加两分。

    “劳你久等了。”昨儿才被庄家父子联手上了课,谢青鹤就没对庄彤用敬语,“我今日尚有俗务待办,庄先生处只怕无暇拜见。你寻个清静的地方,我教你锻体炼气的功法,试行一遍即可。”

    庄老先生每天都要授课,当然不能随时都停课出来见客,谢青鹤说没空等,庄彤也理解。

    不在老山居待客,平时接待客人的山水书斋也称不上清静,庄彤直接把谢青鹤引到了他自己的住处,位在庄园西南角的养意园。谢青鹤走近门口就说:“牌子摘了吧。”

    庄彤先应了“是”,又不解地问:“这牌子有什么不妥么?”

    谢青鹤沿着六棱石子路往前,解释说:“你身子不好,命都要没了,还只顾着养意?正该是养命养身的时候。在此出入,日日念想,只顾着养意存想,思静不思动,身体越发不好。”

    庄彤恭敬地跟在他身后,说道:“还请先生赐个名字。”

    “南斗注生,可名南星。若是觉得气象太大,土气些叫长生也行。土主生发,蕴万物,有茁长之力,越土越康健。”谢青鹤随口说道。

    庄彤心领神会,说道:“那就叫长生园。”

    说话已经到了门前,庄彤请谢青鹤入屋落座,腆着脸求道:“斗胆求先生赐字。”

    谢青鹤也没有走哪儿写哪儿的习惯,只是念着庄彤一大清早就去门口站着等候,说:“这也简单。不必沏茶了,叫你那童儿去研墨铺纸,我先跟你说修行的切要。”

    庄彤才意识到谢青鹤是真的赶时间,连忙吩咐绊儿去铺纸,再请谢青鹤坐下,二人叙话。

    谢青鹤教给庄彤的就是寒江剑派外门弟子修行的基础功法,主要用于锻体强身,祛除病邪,作为入门筑基的根本。庄彤的理解能力非常好,加之功法基础简单,一点就透。

    在谢青鹤的指点下,庄彤很快就照着试行了一遍。

    行功方才结束,庄彤就开始咳嗽,不由自主地吐了些薄痰出来。

    见效如此之快,庄彤又惊又喜,拍了拍自己的胸口,恨不得马上就把陈年积淤全都咳出。

    谢青鹤很喜欢聪明人,庄彤的资质比二郎好了三五十倍,比幼帝也好上三五倍,教起来真是心情舒畅。他起身去书桌前给庄彤写字,叮嘱说:“这功夫刚修习时必得同道守护,以免行差踏错,反倒伤了自身。我不在时,你不要随意念想修习。”

    庄彤就有些可怜巴巴,问道:“先生何时有空再来?或是准弟子上门请教?”

    “我这两日搬家呢。”谢青鹤重新调整了镇纸的位置,觉得绊儿研墨的功夫缺点火候,拿起墨条重新加工了一遍,提笔舔墨之后,写下“长生园”三字,“明日是个好天气,你看着卯末辰初,太阳差不多都升起来的时候,避开水气,在清净处行走,不要奔跑,也不要太慢,略出汗的火候正好……走回来在避风处歇息敛汗。我明日尽量过来一趟,你不要去门口等着了。”

    庄彤一一记下来,听谢青鹤说尽量过来,便躬身拜谢:“有劳先生。”

    “这两日,说不得要借一辆车。”谢青鹤说。

    庄彤连忙说:“这就让门下去套。”

    谢青鹤已经把毛笔放进了笔洗,习惯地清洗干净,说:“暂时不必。搬家时用一用。”

    庄彤就说:“我将此事告知门下,留下车马,先生要用时只管吩咐门房,马上就能带走。”

    这就很懂事。谢青鹤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来,说:“那我就先走了。也不必送,你才收功不久,身体虚弱,在屋内避风躲上半刻钟。常来常往的不讲究这点儿礼数,明儿见吧。”

    庄彤再三拜谢,还是送到了屋门口,一揖到地:“先生慢走。”

    绊儿领着谢青鹤出门,走出长生园就有点气鼓鼓的。

    谢青鹤问他:“为何生气?”

    绊儿不吭气。

    谢青鹤就不再问了。

    轮到绊儿忍不住了,问道:“先生叫我研墨,又嫌我研的墨不好。真的不好么?”

    谢青鹤很意外地问:“你觉得很好吗?”

    绊儿露出一个不服气的表情。

    “你研墨时不专心,竖起耳朵听我与庄彤说话,还抬头看我到底指了庄彤身上哪个地方。你好奇我教给他什么东西,心底也有些想学。所以,研墨时三心二意,墨汁浓淡不一,时粘时稀。你是不是觉得你研墨多年早已手熟?旁人用你的墨或许是看不出好坏,我比较挑剔。”谢青鹤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