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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名副其实东北王(2)

    四

这天下午四时左右,张作霖和林权助出现在奉天远郊一座森林里。

他们并肩沿着林中一条蜿蜒曲折的小道朝前走去。有风。从密林中透出来的风,时断时续,吹得小道上躺得横七竖八、轻薄的黄叶,像是一只只栖惶逃蹿的枯叶蝶。小道两边、森林边沿,有大自然裁剪得度的,随着小路向前延伸的葱翠草地。草地上那些兀立的野花,全部色彩艳丽。清新的空气中,弥漫着森林特有的鼓舞人的气息。小张副官带着大帅府一班卫士,若影若现地在前后左右侍卫。

“满洲真是个好地方啊!”林权助故作伤感地说时,将握在手中的那根拐杖,拄了拄地上的落叶。落日西照,晚霞万点。血红的晚照,大幅度地将他们前方的密林依次染上血红、晕红、残红。而在他们身后,天光己经快速暗淡下来。叮咚!叮咚!密林中隐隐传来啄木鸟啄木声,东边几下、西边几声,相互应和,越发映出密林的幽静、深邃。

这是一个适宜谈话、密谈的处所,特别是对于他们。

张作霖注意看了看走在身边的关东厅长官林权助。林权助远远不到拄拐杖的年龄,他之所以如此,是显一分派头、一分矜持。

林权助的日本名字叫龟三八郎,是个中国通、更是东北通。毕业于日本帝国大学的他,四十来岁,瘦瘦矮矮,罗圈腿,金丝眼镜,身青黑色西服,头戴一顶黑色博士帽,白手套,手上拄根油光水滑的栗色拐杖,仁丹胡。看上去,显得很文弱,但如果接触,就会发现,这个日本人相当敏锐、警觉、深沉,还有一种内在的强悍。看人时,目光在镜片后快速一瞥,目光又冷又快又硬,锥子似的。

他这个“日本国驻奉天关东厅长官”头衔,听起来好像是负责日本在奉天一般事务性的官员,其实不然,权力很大,他是个通天人物,负有日本在东三省的情报收集、相机策反等特殊任务。

“是吗?”张作霖说:“满洲的好,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东北人,反而没有觉出、没有先生体会得这样深、这样细致。久处其间,反而麻木了、迟钝了。”

走在大帅身边的林权助,似乎不经意地调头看了一下大帅。他那黑色博士帽下,瘦脸上眼镜一闪。这个日本人打量了一下张作霖的神情,在心中细细咀嚼、品匝大帅这些话有无话外之意、弦外之音。大人物往往就是这样,特别是处于这样敏感时期的他们。林权助继续感叹下去:“不知为什么,每当在这样的时节,面对这些飘飞而下的金黄落叶,我心中就很有些伤感,不由想起我们日本如雨的落樱。”说时问张作霖:“不知大帅是否知悉、理解,我们日本人为什么会有这种伤感?”

“知道、当然知道!”张作霖对这个说话喜欢转山转水的日本人的路数太熟悉了,知道这个日本人接着要把话题朝何处引,他一语中的、语出惊人。

“你们日本地狭人多,资源贫乏,这就让你们有种天生的紧张感、紧迫感。樱花虽然很美然而生命短暂,转瞬即逝,这就很容易引发你们的伤感,让你们触景生情,悟出干什么事都得抓紧。

“我们不同,正好相反。我们中国地大特博,尤其是你们说的满洲,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东北三省到这个时节,”说时指指前方,很豪壮地说:“这满地金黄的落叶,在我们眼中,不是伤感,而是壮美、新生。我虽然读书不多,但对白居易的一首诗,记忆很深!”说着背诵起来:“离离原上草,一岁一枯荣。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。”

“言为心声,豪壮,大帅了不起!”林权助将拐杖挂在腕上,动作夸张地扬手鼓掌。“这可以看出大帅的心境、大帅的宏图大略!”说时,这个日本人偏着头,诧惊地看了一下张作霖,明贬实褒地给张作霖戴高帽子:“请原谅我的直率,在满洲,我常听人说大帅是‘胡子’,意思是指大帅是不通文墨的粗人。而事实完全不是这样。这些人看到的仅是大帅的表象。”说着又感叹开来:“大帅刚才引了一首唐诗,我上大学时就很喜欢唐诗,崇尚中国文学,特别崇尚唐诗宋词,原来想以后好好研究研究中国文学、研究研唐诗宋词,不意命运捉弄人,让我从了政。”这时,他们已经步出密林,站了下来。前面,一望无垠的大平原上,远远有几个破落的村庄,在这日暮时分,村庄上空飘起几缕薄薄的青灰色炊烟。他们朝前凝望。这个时分,在辽阔的天地间,在如火的夕照映衬下,几个破落的村庄越发显得破败淍零,像是几朵黝黑的蘑菇。

张作霖似乎不忍看到治下这样破落的景致,他调头往来路大步走去,就像突然生了气。林权助追上大帅,问他为何生气?

“不是生气。”张作霖长长地叹了口气,说:“作为东三省的最高长官,看到这样一副惨淡,我觉得我是失职,没有治理好。这里,还是作为全省首善之区的奉天的郊外,景况应该还算是好的,处于深山老林、荒郊僻野处的人民,他们的生活可想而知。”

“了不起!东北人有这样的父母官,应该是他们的福气。”这个日本人这样夸赞张作霖时,试探一句:“我倒觉得,现在是大帅施展抱负的最好时机。”

“怎讲?”张作霖停下步来,等着这个日本人摊牌。

“贵国有句俗话说得好,‘大河有水,小河不干’。只要大帅的大河里有了足够的水,大帅治下的人民生活不就好起来了吗?”说到这里,这个黑乌鸦似的日本人,习惯地将油光光的枴杖往手臂上一挎,神情专注地看着张作霖,一抹夕阳在他的镜片上闪约,像探照灯似地。张作霖等他说下去。

“大帅是个《三国》通,我是个《三国》迷。”林权助突然把话题宕了开去,背诵起《三国演义》中,刘备三顾茅芦时,诸葛亮高瞻远瞩,让刘备茅塞顿开的一段话。

“自董卓造逆以来,天下豪杰并起。曹操势不及袁绍,而竟能克绍,非惟天时,抑亦人谋也……是殆天所以资将军,将军岂有意乎?”张作霖知道这个日本人意思,直截了当地问他:“目前,吉林尚在他人之手,是张某的心腹大患,何来‘是殆天所以资将军,将军岂有意乎’!”

林权助也不弯弯绕了,他直接问张作霖:“大帅要我们帮忙吗?”

“要!”

“事后如何报答我们?”

“回去谈吧!”张作霖会意地嘲讽地一笑,手一比,率先朝前走去,林权助快步跟上去。这时,天,像反扣下来的一口锅,一下子黑了下来。

晨曦撕破黎,军号嘹亮,跑步声声。这天一早,吉林省长春市北郊宽城子高士傧师一个驻军营地的官兵,像往常一样结束了早操、早练后,军营恢复了平静。晨八时,军营外面出现了一个很奇怪很反常的现像:在这个有些冷的时分,三个体壮如牛、身穿白色短褂,头上绾条白布,额头打结,长相粗鲁的日本人,风风火火地骑着自行车,居然对着戒备森严的军营大门端端冲去!领头的,是好些人都认识的附近火车站日本人站长船津,附在他身边的两个是属于日本“黑龙会”的日本浪人。周围的人、过路的人,对他们此举很是吃惊,站在路边,就像看西洋镜一样,看着这三个穿白色短裤的日本大男人,用力划动多毛的粗腿、短腿,弓起背,尽可能用最快的速度,朝军营大门冲去、撞去,不知所以,议论纷纷:不用说,日本人找事来了。

“站着、干什么的!”门口站岗的*卫兵,先是没有反应过来。及至反应过来,咔地一声出枪,将上了雪亮刺刀的步枪当中一横,封住门。大声制止这种荒唐行为。

船津等三个疯子似的日本人,不得不嘎地一声在门前停下车来,差点没有从自行车上摔下来。

“你们没有长眼睛吗?”

“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!”营门前,*卫兵非常生气地指责他们、喝斥他们……兵们用手指着高墙上、还有门口竖立的大牌子,要他们看看这是什么地方?营房前面上、还有门口竖立的大牌子上,都用中日文醒目地写着“军事重地,不得擅入”八个大字。

被挡下来的船津很横。他30来岁,个子不高、笃实、戴副黑边眼镜,一脸络腮胡子,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,就像螃蟹似的。他不仅油盐不进,还生气地将自行车高高抓起来,往地上砰地一墩。他用日本话骂两个卫兵“八格牙鲁!”,凶得简直要吃人。就像一头发怒的水牯牛,做出一副要打架的架势,用一双血红的牛眼睛,瞪住两个站岗的卫兵,很猖狂地说:“老子就要从你们这里进去,从你们的营房里穿过去……”带有明显的挑衅意味。家伙改口说起了中国话,地道的东北话,

“你妈拉个巴子的还讲不讲理……”站岗卫兵中一个毛了,用东北话骂了开来。听外面喧闹,带班的排长出来了,他身后带了几个兵。

“什么事,什么事?”排长出来就问。

“这三个日本人就像吃了枪药似的。”站岗的卫兵给排长敬了礼,非常气愤地数落三个横不讲理的日本人:“他们硬要闯进我们的营地去,我们不让进,他们开口骂人、耍横……”

日本人最好不要惹,排长是知道的。排长想息事宁人,他赔着小心问带头闹事的船津:“你们这是为什么?”

“没有为什么!”船津将头一昂,抱起膀子,很不屑地说:“我们穿过你们的军营去我们要去的地方,近得多,就为这个。”他横着眼看了看竭力压住火气的排长,说:“你不会不认识我吧,火车站站长,日本人船津。”

排长看船津们这副样子,知道三个日本人是惹事来的,他想尽量避开冲突,指着门前的警示牌说:“我们这儿是军事重地。任何人不得擅入!这样斗大的中国字,你们不会不认识吧?”排长话中很有几分讽刺。

“不行,老子今天有要事,非要走这个捷径不可!”像条莾牛似的船津很不讲理,一跃上了自行车,手一挥,带着两个日本浪人硬往里闯。二十郎当岁的排长毛了,带着几个兵一涌而上,将往里冲的三个日本人搡倒在地,摔了个狗吃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