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笼鸟

      是夜,皓月当空,繁星满天。安措禀退左右,独自坐在湖边的亭子里,圆月碎在湖里,晚风把湖里的水汽吹到他脸上。一道黑影在月光下一闪,飞快地掠过水面。耳畔传来破空之声,安措没动,连惊慌与恐惧的表情也没有,他悠然转身,负手而立,一柄长刀在他面前三寸处停下来,白发黑衣的少年侧头望着他,正是白日里来给他讲了一大堆神话故事的狐仙。

  “你这求生欲一点也不强啊。”狐仙收了刀,坐在亭子中间的桌子上。

  “活着很好吗?”安措反问道。

  狐仙撑着头,努力想了好一会儿道:“我的一个朋友说过类似的话,他说,山水还是那些山水,不漂亮的看着心烦,漂亮的也没那么好见到,人心皆险,所求难得,追寻太累,倒还真是死了自在。”

  安措看向他,眼睛里的情绪有了些变化,“若是真的死了,肯定会被人说懦弱,更有甚者,会说你本来就有问题,死了活该。他们会把所有的负面词语用在死者身上。”

  “死都死了,哪里还听得见,为什么还会被这些影响?”

  安措忽然笑了,他转身走到桌边,催着狐仙从桌子上下去,他们在桌边坐定,“你能找些酒菜吗?”

  “这简单。”狐仙眨眨眼睛打了个响指,变出一桌酒菜。灏漫另一头的曲生酒肆里,侍者们手忙脚乱,酒肆有阵法相护,要想从其中盗取酒菜几乎是不可能的事,可偏偏在客人即将到达的时间里丢了一桌酒菜,连追查的时间都没有,只得重新制作。

  “敬你。”安措倒上两杯酒。

  这种情况下的酒是必须接的,但作为一个一杯倒,狐仙还不想立刻喝醉,他晃了晃酒杯,酒变成水,“我也敬你,很久以前我也想过死,我不否认死去的诸多好处,但是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,于是找到了活着的理由,那个瞬间,我觉得世界真美好。”

  “那你比我幸运,你找到了能让你坚持下去的事。”

  狐仙苦笑,“也不能说多幸运,心太高,现实又太惨,我偶尔还会把自己往绝路上逼,那时候真的很渴求一个无所顾忌毅然去死的心情,安眠不好吗,反正注定了是失败者,千百年时光悠然而逝,关于我的记忆早就没了,又没人会记得我,还不如此刻早点脱离苦海。”

  安措点头,表示认同,“我十分虔诚的祈求死亡,可偏偏畏惧人言,如今这般,也算壮烈。”

  “不在努力坚持一下吗?”狐仙撑头看着他,眼里写着同情。

  安措自斟自饮,一会儿便有些醉了,向狐仙问道,“你逃避过吗?”

  狐仙点点头,“逃过啊,可是无处可逃,悲伤如影随形,无论是人迹罕至的山林,还是车水马龙的市集,孤独者都无所遁形。”

  “哈哈哈哈哈。”安措大笑起来,他拍着狐仙的肩膀,“人间啊有一句话,无处可逃的时候,你就只能迎难而上。”

  狐仙也笑了起来,“我的那个朋友还说过,一旦意识到死亡比努力更轻松,谁还想努力,既然所有人都会被时间遗忘,早点去死是真的幸运。但是我觉得,既然时间万物都是殊途同归,为何不在路途中去努力追寻心中所爱呢?”

  安措忽略了后半句,道,“那你那个朋友为什么不去死呢?”

  狐仙一怔,叹了口气道,“可能他的心还未死吧,只好徒劳无用的挣扎,并期待着某种名为奇迹的东西。”

  “你觉得期待奇迹和死亡比起来哪种更舒服呢?”

  “死亡。”狐仙道,不过他立刻改了口,“死亡当然舒服,双眼一闭,肉身化为尘土,世间一切都与我无关,不必再经历任何苦难。可是为了最后那一点点甜,之前的苦难又算什么,轻而易举的放弃,只能说爱的不够深。”

  “首先,要心有所爱啊。”安措苦笑道,“看在前半句的份上,我告诉你个秘密,我不是人类,我有一半妖的血统。”

  “得了吧,你不是半妖,你是半神。”狐仙道,“你母亲是只青耕鸟,青耕鸟你知道吧,青身白喙,白眼白尾,那可是恒古的医鸟啊”

  “好像很厉害。”安措说,但他看起来并没有多么惊讶或者开心,他活在母亲的阴影里,他很爱她,他也恨她,“呵,这么厉害的神兽怎么会和凡人在一起。”

  “不知道啊,我也挺好奇的。”狐仙想了想,忽然喜道,“或许风知道那些事。”

  “你听得懂风的话?”安措微惊。

  狐仙点点头。

  “原来风真的会说话,不是我发病啊。”

  “这可是恒古灵兽天生的力量。”狐仙强调,“你快问问它,知道什么事。”

  于是安措问道,“你知道我母亲的事吗?”

  风疑惑不解,“你是林间草木灵力所化的青耕鸟,哪来的母亲?”恒古的灵物多靠灵力识人,安措继承了他母亲的部分灵力,于是,多数侥幸存留下的来的灵物们都将他错认为青耕。

  安措冷漠着一张脸,他已经很习惯了,“我的事呢,我记不清了,我记得我喜欢上一个人类。”

  于是诸多灵物都凑了过来,叽叽喳喳的说开了。

  一见钟情,有时候是最美的东西。恒古的灵兽与凡人相爱,于是青耕鸟敛起翅膀,自愿进入牢笼。可是青耕渐渐后悔了,飞鸟属于天空,牢笼再美也只是个牢笼,她想要离开。人类不允许,人类说他舍不得,口口声声说出于爱,“我没有限制你,我给了你极大的自由,我并没有要求你为我做什么。”

  青耕找不到理由反驳他,他说的也都是实话,他确实无所求。可青耕依旧悲伤,她变得敏感暴躁,他说话的语气一重,如果心情不佳,青耕便是一副极致绝望悲伤的样子,如果心情尚好,她的眼里便会充满仇恨,她整夜都无法安眠,只有在天蒙蒙亮起时才能被困意带入梦乡。她近乎疯狂的爱上了黑夜,好像这是她唯一可以拥抱的东西,黑夜不会训斥她,黑夜只会静静的拥着她,万物都沉寂,仿佛死在这无边的黑暗里,她开心的笑了起来,这种感觉使她平静。

  那个人类收起了青耕屋里所有可能使她受伤的东西,于是整个屋子都变得空荡荡的。他又布下重重法阵,将她锁在牢笼里。

  “外边的世界很危险,为了保护你,我只能斩断你的双翼。”

  “我在关心你啊,你为什么不理解我。”

  她迷迷糊糊地看着他,他的容貌她早就看不清,飞鸟拥有的只有天空,那是唯一的归处。

  以爱为名的枷锁总是无力反抗,因为你对枷锁施予者的所有抵抗都会被归于自私。

  你不该弗了别人心意,你不该影响别人心情,你不该践踏别人的“善意”。

  世界满是壁垒,人类以欺凌为乐。这是一种高级的欺凌,他们冠之以各种堂而皇之的借口,将自己摆在道德的高地,于是,众人一拥而上,不过最终都是为了欺凌吧了。他们不会意识到这是一种欺凌,因为他们早在无数次的自我催眠中,认定自己的“高尚”。他们中也有好人,只不过少罢了,是得花费多少运气才能遇到一个好人,而且那个好人还没被逼死。反正错只在你,认就是了。

  除了死亡还有什么可选的呢?青耕坐在门边,头靠在门框上,她不吃不喝没日没夜的坐在那儿。反正她也不会饿死,恒古灵兽本就与天地齐寿。

  她不再说话,只是呆呆地望着院落。她没有力气做任何事,也忘记所有她曾经爱过的,她再也听不到风传来的讯息,她只是坐在那儿,如同一个树桩子,失去了生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