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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初见

    缘、起、缘、灭。

    这四个字有点玄妙,妙就妙在它发生时,可以是无声无息,甚至是毫无征兆。

    故事要从沈之恒遇袭的这一夜开始讲。

    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廿日夜,天津卫,英租界。

    沈之恒参加一场盛大的慈善晚宴,因为被个酒徒缠了上,所以决定提前告辞。酒徒在不喝酒时也是个体面的大人物,可一喝了酒就变得黏黏糊糊,逮谁缠谁,逼着别人和他一醉方休。今晚他缠上了沈之恒,可沈之恒早在几个月前,就发现自己不能够再喝酒了。

    他不愿在宴会上呕吐,所以随便找了个借口退席,由于怕被酒徒追了上,他走得有些慌,连大衣都忘了穿,上了汽车之后才感到了寒冷。

    他向来不慌,这一晚却被个醉鬼逼得乱了方寸,事后一回忆,他感觉这也像是个不祥之兆,但在当时,他什么也没想,只快速发动汽车,想要回家休息去。他这辆汽车,是今年最新款的凯迪拉克,上个月刚从美国海运过来,在天津卫里还是头一辆。沈之恒这么一位阔绰的报业大亨,他本人也正是一位奢华的摩登文人,摩登文人既是有钱,那么开辆豪车出出风头,自然也是相当的合理。

    汽车驶过英租界的街巷,直奔法租界的沈宅而去。夜深了,又是深秋时节,大风一吹,那寒冷的程度,和冬夜也差不多。汽车经过一户洋房公馆,公馆里灯火通明,是米将军的家,更准确的讲,是正房米太太的家,因为米将军乃是一位千古风流人物,虽然自从北伐之后就下了野,一直是个半赋闲的状态,但是不改风流本色,在外广筑金屋,四处繁衍,成年的不肯回家。而在沈之恒的汽车经过之时,米公馆内刀光剑影,是米太太守活寡守得要发疯,正在拿米大小姐出气。米大小姐十五岁了,平日里摄取的一点点营养都用来长个子了,实在是没有余力去发育,所以看着还像个黄毛丫头。

    米大小姐也是个瞎子。

    二十四小时之后,米大小姐将与沈之恒相遇,但此刻她对那场相遇毫无预感,单是咬牙忍痛,由着她妈妈抓了她的头发,将她的脑袋往墙上撞。她的头发疏疏落落,有的地方已经露了头皮,全是被米太太薅的,因为她是个轻飘飘的小玩意儿,非常适合被米太太薅着头发扯过来甩过去,米太太薅得顺了手,几乎要上瘾了。

    单手攥着一根盲杖,米大小姐知道凭着母亲这种撞法,想把自己活活撞死是不可能的,可是总这么担惊受怕的活着,她也厌倦了。

    汽车驶过米公馆,抛下了受苦受难的米大小姐。与此同时,在不很遥远的城市另一侧,厉英良走进他的会长办公室里,在写字台后坐了下来。胳膊肘架上桌面,双手十指交叉抵着下巴,他微微仰头望着电灯,等候部下带回捷报。

    今晚沈之恒必须死,沈之恒不死,他没法向横山瑛交差。况且就算上头没有横山瑛下令,仅从个人的情感出发,他也很愿意宰了沈之恒,因为沈之恒给脸不要脸,他几次三番的向沈之恒示好,可沈之恒总是不肯搭理他。他妈的,他堂堂的华北建设委员会会长,走出去也是威风凛凛前呼后拥的,怎么就入不了沈之恒的眼?我给日本人做事怎么了?你不也是仗着英美法的势力,才敢在报纸上胡说八道吗?

    厉英良心思敏感,自己翻尸倒骨的想沈之恒,想着想着就气得眼睛都红了,眼睛是水汪汪的大眼睛,眼角挑上去,配着两道长眉,加之皮肤白皙,看着甚美,像个过了气的戏子。

    办公室一角的自鸣钟当当当响了起来,厉英良抬眼去看,此时已是凌晨一点整。

    凌晨一点整,沈之恒在街边下了汽车。

    汽车出了毛病,无论如何发动不起来,于是沈之恒决定走回家去。风越发的猛了,似乎都卷了细雪。沈之恒只穿了一身薄薄的晚礼服,倒是也知道冷,双手插在口袋里,他低了头,拱肩缩背的顶着风硬走。

    向前走出了半条街,他在街口拐了弯,如此又走出了半里地,他听到身后传来了汽车声音。回头望过去,他就见车灯闪烁,正是一辆汽车加大油门,一路轰鸣着冲向了他。

    他还没反应过来,已经被汽车撞上了半空。汽车立即刹车,待他落地了,汽车直冲向前,前后轮胎又依次碾过了他的腰背。然后汽车停下来,后排两侧车门一开,两名黑衣人分头跳下,手里全提着手枪,枪管奇长,是加装了消音器。两人走到了沈之恒跟前,一人低声道:“是姓沈的吧?”

    另一人打开手枪保险,将子弹上了膛:“没错。”

    两人举枪向下,要对沈之恒补枪。哪知未等他们扣动扳机,地上的沈之恒忽然以手撑地,站起来了。

    他短发凌乱,面孔和前襟都沾了大片灰土,然而四肢俱全,看起来依然是囫囵完整的一个人。向着黑衣人迈了一步,他张开口像是要说话,然而黑衣人训练有素,对着他的脑袋就扣了扳机。子弹轰得他向后一仰,额头上立时开了个血洞,红的白的一起迸溅出来。

    可他踉跄了一步,居然又站住了。甚至,他这回还说了话:“谁派你们来的?”

    黑衣人一起后退了一步,他们干的就是杀人买卖,活人都敢杀,世上还有什么是能吓唬得住他们的?没有了,他们一直无所畏惧,直到此时此刻,他们遇见了个杀不死的活人。重新举枪形成包抄之势,他们一起瞄准了沈之恒,同时就见那粘稠热流正顺着沈之恒的额头往下淌,淌过了他的眉毛,糊住了他的眼睛。他抬手一抹,抹开了一股子甜腻的血腥气,然后,黑衣人眼看着他将手指送进了嘴里。

    手指湿漉漉的,他一边一根一根的吮吸,一边转动眼珠,扫视了面前二人。

    先开过一枪的黑衣人,决定再当一次先锋。枪口瞄准沈之恒的眉心,他再次扣动了扳机。可是这回他那勾着扳机的食指扣了个空,冷风吹过他的指缝,他怔了怔,发现手枪已经落入了沈之恒手中。沈之恒用枪口抵住了他的眉心,又问了一遍:“谁派你们来的?”

    他的同伴这时开了枪。

    同伴站在沈之恒身侧,在枪声响起的前一刹那,沈之恒如有预感一般,猛地出手一打枪管。枪口向上一扬,子弹贴着沈之恒的头发飞了过去。沈之恒随即调转枪口,对着那人的咽喉一扣扳机。一声轻响过后,那人倒了下去。枪口转回前方,他忽然吼道:“是谁?不说我就杀了你!”

    黑衣人直瞪着他,看他的血和脑浆一起顺着鬓角往下流,看他伤到了这般程度居然还不死,不但不死,还能说话,还能杀人。黑衣人杀人无数,杀到今夜,见了活鬼。

    他怕极了,甚至忘了他的后方,还有一位援兵。

    汽车里的汽车夫从车窗中伸出一把轻机关枪,对着他们的方向开了火。没了消音器的遮掩,枪声响如一串惊雷,火舌扫过了黑衣人和沈之恒,而在他们双双倒下之后,汽车夫收枪开车,调转车头,再次碾过沈之恒的尸体,在远处巡捕的警哨声中冲入夜色,逃之夭夭。

    这一段清净道路,已经是血流成河。

    沈之恒不想死,可若是被巡捕见了他这副惨相,他不死就显得不大合适。所以趁着巡捕未至,他接连翻身,滚到了路旁的土地上。泥土吸收了他的鲜血,他只向前爬了一小段路,就山穷水尽、无血可流了。

    也就不会继续留下痕迹了。

    在沈之恒艰难爬行之时,他还不相识的两位有缘人,正在各忙各的。

    米兰坐在漆黑卧室里,手里挽着一条衣带,想要去死,可是她家住的洋式房屋,四壁光滑坚硬,并没有房梁供她栓绳子上吊,要跳楼呢,又是一楼。

    厉英良坐在明亮的会长办公室里,自己给自己冲咖啡。咖啡滚烫的,他喝了一口,烫得怪叫一声,两只水汪汪的妙目又泛了红。放下杯子在房内踱步,他等着部下回来复命。他的人筹划了这么久,沈之恒又只是个文人先生,他这一次应该没有理由失败。忽然在镜子前停了脚步,他抬头看了看自己,不是欣赏自己的俊俏,他不大清楚自己的俊俏程度,对于自己的相貌也是毫无兴趣。他是看自己有没有官威,有没有那个飞黄腾达的气质。

    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廿一日,昼。

    李桂生敲了敲门,唤道:“会长,我是桂生,我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房内传出回应:“进来。”

    他推门进了去,大气都不敢喘。门内这间屋子四四方方的挺宽敞,里头按照上等办公室那么装饰了,家具一色都是红木的,沙发茶几也俱全。西洋式大写字台后头,坐着个小白脸,正是华北经济建设委员会的会长,厉英良。

    这委员会到底算是个什么衙门,李桂生始终是没搞清楚,反正知道委员会后头站的是日本人,势力财力都不小,所以厉会长可以安放满屋子的红木家具。厉英良年纪不大,还没满三十岁,放在汉奸里头,算是数一数二的年轻有为。李桂生对厉英良很服气,因为厉英良绝非绣花枕头,别看他长得像个吃软饭的,其实有股子一往无前的狠劲,只要日本人发了话,厉会长二话不说,甩开膀子就是干。

    这几年来,厉会长神挡杀神,佛挡杀佛,对这份工作堪称是鞠躬尽瘁,然而在仕途上并不是那么的得意,因为对手太多,而他会鞠躬尽瘁,旁人也会鞠躬尽瘁,而且除了鞠躬尽瘁之外,人家还更有手段、更会做人,不像他这么死卖力气。其实李桂生不懂会长的心,会长也很想做个八面玲珑的俏皮人物,可是天生没长那根筋,实在俏皮不起来,只好认命。在办公室里熬了整宿,会长彻夜未眠,眼睛红得像兔子似的,问李桂生:“怎么才回来?”

    李桂生答道:“我收拾汽车去了,车灯碎了一个,得开到车厂子里去修理,可车头糊得都是那什么,太脏了,我得先把它收拾干净了,才敢往车厂子里开。还有,就我一个人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厉英良一见李桂生就感到了轻松,低下头顺手整理了桌上的几份文件:“那两个呢?”

    “死了。”

    厉英良停下动作抬了头:“沈之恒带人了?”

    李桂生答道:“没有,我们之前侦查的消息没错,昨晚确实就是他自己一个人回家,他那辆汽车,也确实坏在了半路,一切都是按照计划来的,我们追上去的时候,他正自己在街上走呢。”

    “那怎么会搭上两条人命?”

    李桂生深吸了一口气,似乎是要长篇大论,可最后舔了舔嘴唇,他只发出了气流一般的轻声:“会长,昨夜这事,有点邪性。”

    厉英良拧起眉头:“嗯?”

    李桂生弯下腰去,嘁嘁喳喳的讲述了昨夜情形,厉英良垂眼看着桌面,凝神听着。等到李桂生把话说完了,他一抬眼,目光如炬:“是不是你们看错了?如果真是脑浆子出来了,怎么可能还会爬起来杀人?”

    李桂生被他看得发毛:“这个……您这么一说,我还真有点含糊。兴许是我看错了?”

    厉英良用指甲叩叩桌面,盯着他又道:“别的先不提,我就问你最后——最后,他是不是真死了?”

    李桂生立刻点头:“会长,最后他肯定是死得透透的了。他那个死法,收尸都有困难。”

    厉英良向后一靠:“行,死了就行,死得惨点更好,也让别人看看这和咱们做对的下场。这两天你别露面,回家歇歇,等风头过去了,你再回来给我当差。”

    李桂生答应一声,又一鞠躬,然后低头退了出去。

    建设委员会占据了一座两进的大院子,但其实没有那么多的人员,一是因为厉英良虚报人数,借机吃了几份空饷;二是因为这委员会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机构,无论是办事的人,还是所办的事,大多都是见不得光,所以如今在这光天化日之下,院子里挺肃静,只有庶务科那里略微热闹一些。

    李桂生是个无父无母的光棍,回家也没意思,所以拐进庶务科又消遣了一阵子,及至临近中午了,他正要撤退,不想一位丁秘书冲了进来,瞧见他便是一拍巴掌:“没走?太好了,快快快,会长找你呢!”

    李桂生莫名其妙,一路小跑回了会长办公室。厉英良坐在大写字台后,手边摆着一杯滚烫咖啡。见李桂生进了门,他先不言语,直等李桂生走到写字台跟前了,他才说道:“刚得的消息,死不见尸。”

    李桂生一愣:“谁?”

    “还能有谁?沈。”

    李桂生看着厉英良——他是厉英良的心腹,跟了厉英良好些年了,两人有感情,所以他敢对他直视:“什么?这不可能。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处理了他的尸首,想要隐瞒他的死讯?”

    “你走的时候,不是已经惊动巡捕了吗?”

    “是啊,警哨听着就像在耳边似的,再说我们动手的时候,早把四周都看好了,周围别说人,连条野猫野狗都没有啊!”说到这里,他脸色一变:“法国人,一定是法国人,沈之恒不是和法国人好吗?”

    厉英良嗤笑了一声,有笑声,没笑容,一张面孔寒气森森:“荒谬!法国人和他好,跟法国人隐瞒他的死讯有关系吗?我看你也不错,哪天你死了,我也一声不吭的把你藏起来?没那个道理!”他从鼻孔里呼出两道粗气:“先这么着吧!再等等看,但愿是野狗把姓沈的拖去吃了。”

    然后他向后一靠,伸手用指甲叩叩桌面:“这个沈之恒真是麻烦,活着给咱们捣乱,死了也还是不老实。死不见尸,活不见人,这让我怎么对横山交代?”

    李桂生陪了个笑:“会长,沈之恒死是肯定死了,您这么告诉横山机关长就成。”

    厉英良慢慢点头,又向外一挥手,将李桂生像个毛儿似的挥了出去。

    李桂生不是胡说八道的人,厉英良知道。

    独坐在写字台后,他盘算来盘算去,没盘算出什么结果来,约莫着咖啡烫不死他了,他端起咖啡杯,尖了嘴巴凑上去轻吸一口,然后一横心把它咽了下去,平心而论,他认为这咖啡的滋味,确实是比中药汤子要强不少,如果拿出一往无前的精神,还是能喝下去的。

    有钱人都喝咖啡,这是个摩登洋气的玩意儿,厉英良现在也有钱了,所以也必须要喝。吸吸溜溜的喝完了这一杯咖啡,他忽然想起个事儿:自己忘记给咖啡加奶加糖了。

    把小杯子一放,他叹了口气,把门外的丁秘书叫了进来:“小丁,我今晚有事吗?”

    丁秘书从兜里摸出了个小本子,翻开来读道:“会长,晚上米将军请客,您得去趟英租界米公馆。”

    “哪个米公馆?”

    “维多利亚道的那个,他八姨太住那儿。米将军今晚请客,就是因为八姨太给他生了个儿子,儿子今天满月。”

    厉英良半晌没言语,横山瑛对米将军很感兴趣,颇想拉拢拉拢他。米将军虽是无兵无权了,但名望尚存,而横山瑛要的就是他的名望。

    机关长一发话,厉英良就要行动,尽管他最怕参加这一类的晚宴。怕也不是怕别的,怕的是他一到那觥筹交错的场合就发懵,宾主们都会谈笑风生,独他不会,他也学了几句漂亮的场面话,见了人就一字一句背诵出来,态度是相当的严肃认真,背到最后,几乎是肃穆沉痛,谁听了都觉得他像是在致悼词,恨不得陪他哭一场。

    由着米公馆的晚宴,厉英良又想起了沈之恒,他不止一次的见过沈之恒,都是在各色的宴会上,也不止一次的想和沈之恒交个朋友,但沈之恒不爱搭理他。不交朋友也罢,他退一步,只求沈之恒肯给他个面子,别在报纸上继续揭他这个建设委员会的真面目,横山瑛也愿意花点钱让沈之恒闭嘴,然而沈之恒洋洋得意的躲在租界里,就是不搭理他。

    沈之恒有沈之恒的势力,认识西洋人,也认识青帮老头子,旁人提起他,都称他一声沈先生。沈先生在不搭理他之余,还有好几次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了他,说不上是讥笑还是怜悯,总之像是在审视一只小型的困兽。厉英良在宴会上本来就已经窘得无地自容,又受了他这样的目光,真是恨不得原地爆炸,炸死沈之恒这个狗日的。

    所以在从李桂生那里听了沈之恒那繁琐的死法之后,厉英良心里很满意。